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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

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

“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兆鹏甭想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村子的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

“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

“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白灵说:“这碗饭可是拿共产党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嘎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白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当面,究竟是怎么逃脱的?牛车粗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党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老师说,小白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麻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进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黄先生也被装进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发方便,既节约了子弹又不留下血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