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om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