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