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加工厂有一个很大的门口,有两扇底下装着铁轮子的花格子铁门。门旁的空地竖着红漆大标牌,写着“严禁烟火”之类与政治无关的口号和“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之类与政治有关的口号。门口里侧有两间警卫室。有一个穿着一件破旧军衣的瘦男人,搂着一杆锈迹斑斑的“七九”步枪,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时而打瞌睡,时而目光如电,追逐着面前马路上来往的行人。我和方碧玉走到门口时,看门人握紧枪杆盘问我们。我发现他的目光搜索着方碧玉周身上下。我感到他的目光如一双贪婪的手,把方碧玉身上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脖子随着方碧玉移动。他撇腔拿调地讲着令人周身起鸡皮疙瘩的普通话。后来我们知道这条把门虎是一位复员兵、正式工,吃国库粮,是棉花加工厂党支部委员,厂保卫组组长,姓孙名禾斗,已婚,老婆在农村。孙组长奇瘦,眼贼大。
进大门后的第一排房屋是厂办公室,门口挂着红字标牌。我和方碧玉都认几个字,冲着办公室便进。方碧玉适才与那看门人对答时就一扫在路上那种沉闷忧悒的情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个人。
办公室里有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或两个人。后来我们知道,那两位对弈的胖子一为厂长一为书记。他俩一边下棋一边斗嘴,互相挖苦,妙语如糖球山楂葫芦串。还有一部笨重的老式手摇电话机蹲在棋盘旁边,很威风。
“同志,谁管登记?”自然是方碧玉问话。
我看到了我叔,坐在一张桌子前,埋头打算盘记帐,心中竟升起一种自豪感。我感到自己的条件比方碧玉优越。
叔叔抬起头,看到了我们。他没搭理我,却冲着方碧玉很热情地打招呼。叔叔把我和方碧玉介绍给书记和厂长,他们胡乱应付了几句,低头继续斗棋。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却被方碧玉吸引住了。她的脸稍微红了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
“到这边来登记。”
我们把村里的证明信交给男人,后来知道他姓蔡。据说他本该转成正式工人,所有的表格都填了,但最终被人告了,说他老婆有神经病。满嘴脏话的采购员周鸣说:老蔡真冤枉,转你的正,又不是转你老婆的正,老婆有神经病碍你转正屁事?老蔡你当时怎么不去县里找一找,没准就找回来一只铁饭碗,一辈子甭发愁,你真是个老实人。老蔡呀!
老蔡推给我们一个簿子,递过一支圆珠笔,让我们按着栏目填写。什么籍贯姓名性别年龄是否党团员家庭成份社会关系等等。一本正经,跟工人阶级沾点边就不一样,激动得我和方碧玉手指捏不住笔杆手心里冒汗。
“你二大爷的,你那个马什么时候跳到这儿来的?”高个胖子说。
“二大爷我的马早埋伏在这里等着你啦!走呀!走!看你还有什么高招。”矮个胖子说着,将自己的一颗棋子砸在对方的一颗棋子上。
“同志,俺该填虚岁还是填实岁?”方碧玉问。
“你实岁多少虚岁又多少?”老蔡问。
“实岁22,虚岁23,属大龙的。”
“按实岁填吧。”老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