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闭着眼躺在炕上,面孔有些浮肿。炕前立着一根支架,架上吊着盐水瓶子,小姑姑正给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动插着针头的右手,小姑姑侧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说心里话,我对大奶奶没有好感。她过日子太抠,非常贪财,不舍得给人家吃。八婶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几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饭,桌上有肉,见我进来,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这些小孩子一样的把戏令家族中人人讨厌她,大爷爷也看不惯她。大爷爷曾对我说:“你们要来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种穷贱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躺在炕上熬着她最后的岁月,无论她从前怎么样地伤过我们的心,我们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了。
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着被子边儿摸来摸去。那只生满褐斑的老手宛若一只盲眼的小兽,在嗅着什么味道,仿佛它正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
大奶奶一边摸索着,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叨着什么。我们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之类东西,八叔在台湾一定会心痛吧。毫无疑问,大奶奶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母亲。
小姑姑在我们的沉默中红了眼圈,她说:
“你们八叔有信了。”
我说:“听俺爹说了。”
小姑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信给我们看。信很简短,没有特别的话,信纸里夹着一张彩照,照片上有一个穿西装扎领带脸庞长大的老男人和一个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婶了——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男人与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远了。
小姑姑眼泪汪汪地说:“你八叔这一辈子不容易……你大爷爷生前算过卦,说你们八叔还在,果然还在呀……你大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报应啊……”
小姑姑又给我们说她接到信时浑身都凉了,哭一阵笑一阵。又说把八叔的消息给大奶奶一说,大奶奶把正涮着的碗往锅里一掼——
“放屁,放屁!”大奶奶挥舞着炊帚,脏乎乎的刷锅水淋了小姑姑满脸。她骂了两句,嗓音突然低落,浑浊的老泪涌流着,呢呢喃喃地说,“我没有儿子……一辈子没生过儿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说着,哭着,“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这是您孙子,这是您孙女儿……”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远远地送到光明里,看着看着,擎着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斩断的树枝一样折下来,整个人也如同一堵墙向后倒去……
其实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叹息着说:“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难,最苦命的是我……”
哭够了也说够了,小姑姑用毛巾擦着通红的眼皮,叮嘱我们:“你们八叔有信的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说:“其实没事,海峡两岸已经开禁,许多老兵都回来探亲了,八叔迟早也要回来。”
大哥踢了我的脚一下,站起来告辞。
走到梧桐树下时,八婶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六日举行。那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红太阳冒出来时,树上的白霜闪烁出美丽光彩。亲戚们头天就来了,大爷爷家住不下,就挤到我们家。那时候没有我,大哥刚三岁,穿着新衣新帽,在院子里追麻雀。大哥追赶一会儿麻雀,闻到了从大爷爷家飘出来的熟面条味儿和白菜炒猪肉的味儿,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气从大爷爷家门上扑出来,弥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气里。浑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来了,他招呼亲戚们去吃面条——新婚早晨阖家吃面条,并挟走了我大哥。
大哥说八叔结婚那天早晨,前来吃面条的人足有一个连。大奶奶黑着脸站在锅灶旁边,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