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来了。起初它们在百米高的空中扑扑棱棱地旋转着,忽高忽低,聚成一团,后来却一哄而散,从不同的方向扎到下边来,紧贴着通红透亮的水面飞翔。他跪起来,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一圈圈紫绛色光晕。他轻轻地把枪筒从高粱秸的缝隙中探出去,心怦怦地狂跳着。野鸭群还在团团旋转,圈子忽大忽小,仿佛连水汪子都跟着它们旋转。有时候,几只绿毛公鸭几乎要碰到他的枪口,他看到了它们明亮狡猾的黑眼睛和嫩绿色的嘴巴。太阳更大更扁,边缘发了黑,中间一点却如烧化了的铁,在地迸溅着火花。
鸭子忽然大叫起来,公鸭“嘎嘎嘎”,母鸭“嘎嘎嘎”,连成一大片。他兴奋得嘴唇都抖起来,他知道,它们就要降落了。连续十几天来,他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知道它们鸣叫之后就要降落。从天空中出现它们的影子到现在,也不过是几分钟的光景,但他感觉到已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他的肠胃剧烈痉挛,他又一次感到饿。它们到底落下了,接近地面上,突然伸出绛紫色的腿,翅膀平伸开,雪白的尾巴像张开的羽扇,急促落地后,惯性使它们踉跄两三步。棕色的泥渚突然间变了颜色,花花绿绿的鸭羽上闪烁着无数个变色的太阳,鸭群载着阳光,穿梭般蹒跚着。
他悄悄地抬起枪来,枪托抵到肩头,枪口对准了那一群越聚越紧的野鸭。太阳又缺了一块,已经歪七扭八不成模样。野鸭子有的趴下去,有的站着,有的低飞一下又落下来。他想,是时候,该开枪了,但他没有开枪。他用手去摸索扳机时,突然感到极大的不方便,他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食指。它缺了两节,只剩下最后一节,像一根树桩子一样疤扭着蹲在中指和拇指之间。
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娘给爹送殡回来,穿一件白布大褂,腰里扎一根麻辫子,披散着头发,眼皮肿得透明,眼睛变得又细又长,射出了两道水汪汪阴森森的目光。娘叫着他的名字说:“大锁,你过来。”他畏畏缩缩地走过去。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了两声,像吞咽硬物似的抻了抻脖子,说:“大锁,你爹死了,你知道吗?”他点点头,听着娘又说:“你爹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你知道吗?”他迷惘地看着娘,用力点着头。“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娘说:“你爹是让这支枪打死的,这支枪是你奶奶传下来的。你再也不要动它,我把它挂在墙上,你要天天看着它,看着它你就要想着你爹,你要好好念书,混出个人样来,给祖宗争口气。”他听着娘的话,感到似懂非懂,只是用力点着头。
那支枪就挂在屋里的山墙上,山墙被几十年的烟熏得乌黑发亮。他天天看到那支枪。后来他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每天晚上,娘都在山墙上挂一盏煤油灯,照着他,让他看书。他一看到书上的黑字就头晕,他一直想着这支枪,一直想着这支枪的故事。荒凉原野里的风从窗棂里灌进来,推拉着毛笔头儿一样的油灯火苗,火苗上端摇曳着一股黑烟。他似乎在盯着书,却一直感觉到这支枪的灵性,他甚至听到了枪在咯咯吱吱响。他像见到蛇一样,既想看它又怕看它。它挂在那儿,枪苗子冲下枪托子冲上,枪身上发出阴郁的黑色光芒。那个装火药的卡腰葫芦挂在枪的一侧,与枪交叠在一起,葫芦的细腰压着枪机,葫芦是金红色的,大头朝下小头朝上。枪和葫芦挂得那样高,挂得那样漂亮。古老的山墙上挂着古老的枪和古老的葫芦,搅得他心神不宁。有一天晚上,他踩着高板凳把枪和葫芦摘下来,放在灯下端详着。提着沉重的枪,他感到心里痛楚难忍。就在这时候,娘从另一间屋里走过来。娘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娘说:“锁儿,你在干什么?”他一手提枪一手提葫芦愣在那儿。娘问:“你在学校里考第几?”他说:“倒数第二。”娘说:“你好不争气!你把枪挂起来!”他执拗地说:“不,我要去杀——”娘对准他的嘴打了一巴掌,说:“挂起它来。你只有好好念书,记着吧。”他挂好枪,娘到灶上去拿来一把菜刀,平静地说:“你伸出食指来。”他顺从地伸出食指。娘把他的食指按到炕沿上,他惊恐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娘说:“别动。”娘说:“你要记住,不要动那枪。”她举起菜刀,菜刀闪着寒光落下来,他感到一阵猛烈的震颤从指尖传导到肩头,脊椎紧张地弓起来。鲜血缓慢地从断指上渗出来。娘哭着,用一把生石灰给他止住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