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拉着磨,一边歪着头看旋转的磨盘。隆隆隆响着磨,刷刷刷落着面。我觉得又新鲜又好玩。磨盘上边有两个磨眼,一个眼里堆着红高粱,一个眼里插着两根扫帚苗儿。
“娘,插扫帚苗儿干么?”我问。
“把磨膛里的面扫出来。”
“那不把扫帚苗研到面里了?”
“是研到面里了。”
“那不吃到肚子里了?”
“是吃到肚子里了。”
“人怎么能吃扫帚苗呢?”
“祖祖辈辈都这么着。别问了,烦死人了。”娘不耐烦了。
“娘,什么时候有的石磨?”珠子问四大娘。
“古来就有。”
“谁先凿出第一盘磨?”
“鲁班他媳妇。”
“谁是鲁班他媳妇?”
“鲁班他媳妇就是鲁班他媳妇。”
“鲁班他媳妇怎么会想到凿磨呢?”
“鲁班他媳妇牙不好,嚼不动囫囵粮食粒儿,就找来两块石头,凿了凿,呼呼隆隆推起来。”
在娘和四大娘嘴里,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简单,什么答案都是现成的,没有不能解释的事物。
我们都不说话了,磨屋里静下来。一缕阳光从西边的窗棂里射进来,东墙上印着明亮的窗格子。屋里斜着几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满是小纤尘,像闪亮的针尖一样飞快游动着。墙角上落满灰尘的破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墙壁上。初上磨时的新鲜感很快就消逝了,灵魂和肉体都在麻木。磨声,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一圈一圈无尽头的路,连一点变化都没有。我总想追上四大娘,但总是追不上。四大娘很苗条的腰肢在我面前晃动着。那道斜射的光柱周期性地照着她的脸,光柱照着她的脸时,她便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儿一抽一抽的,很好看。走出光柱,她的脸便晦暗了,我愿意看她辉煌的脸不愿意看她晦暗的脸,但辉煌和晦暗总是交替着出现,晦暗又总是长于辉煌,辉煌总是一刹那的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娘,我拉不动了。”珠子叫了起来。
“拉,你哥哥还没说拉不动呢,你这么胖。”四大娘说着,把腰弯得更低一些,使劲推着磨棍。
“娘,我也拉不动了。”我说,是珠子提醒了我。
“还打架不打了?”
“不打了。”
“玩去吧。”
我和珠子雀跃着逃走了。走出磨屋,就像跳出牢笼,感觉到天宽地阔。娘和四大娘还在转着无穷无尽的圆圈,磨声隆隆隆,磨转响声就不停。
这次惩罚,说明了我和珠子已经具有了劳动能力,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结束了。我和珠子成了推磨的正式成员,尽管我们再也没有打架。娘和四大娘都是那种半大脚儿,走起路来脚后跟捣着地,很吃力。我已经十岁,不是小孩了,看到娘推磨累得脸儿发白,汗水溻湿了衣服,心里十分难过。所以,尽管我讨厌推磨,但从来也没有反抗过娘的吩咐。珠子滑头得很,上了磨每隔十分钟就跑一次厕所,四大娘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娘轻轻地笑着说:“她还小哩。”
娘和四大娘并不是天天推磨,她们还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后来,她们把推磨时间选择在晌午头、晚饭后,这时候学校里不上课,逃不了我们的差。
在这走不完的圆圈上,我和珠子长大了。我们都算是初中毕了业,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高中,我们没有钱去上学,便很痛快地成了公社的小社员了。我十六岁,珠子十四岁,还没列入生产队的正劳力名册。队里分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割草喂牛,愿去就去,不愿去拉倒,反正是论斤数算工分。
我和珠子已经能将大磨推得团团转了,推磨的任务就转移到我俩肩上。娘和四大娘很高兴。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我开始长个了,一个冬春,蹿出来一头,嘴上也长出了一层黑乎乎的茸毛。珠子也长高了,但比我矮一点。记得那是阴历六月的一天,天上落着缠缠绵绵的雨。娘吩咐我:“去问问你四大娘,看她推磨不推。”我戴上斗笠,懒懒地走到四大娘家。父亲坐在四大娘的炕沿上抽烟。四大娘坐在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亮,噌噌地纳鞋底子。“四大娘,俺娘问你,推磨吗?”我问。四大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说:“推吧。”接着她就喊:“珠子,盛上十斤玉米,跟你哥哥推磨去。”珠子在她屋里很脆地应了一声。我撩开门帘进了她的屋,她坐在炕上,只穿一件紧身小衫儿,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刚发育的乳房像花骨朵一样很美地向前挺着。我忽然吃了一惊,少年时代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历史,我的一只脚跨进了青春的大门。我惊惶地退出来,脸上发着烧,跑到院子里,高声喊:“珠子,我在磨房里等着你,快点,别磨磨蹭蹭。”雨点敲打着斗笠,啪啪地响,我心里忽然烦恼起来,不知是生了谁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