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到傩喜先生。这个绅士——喔,我记起来了,有人说过,凡是兔子就不应当再称绅士的,因为我们不能随便亵渎这与国家大员有同样权势的可敬的上流人,把这些上流人的称呼给了一只兔子是不应当的。其实则我们为什么对一匹猫就称它为猫,一匹狗就称他为狗,一个人又有喊作奴仆与老爷的分别,且在各样名称上赋以侮辱与敬重的观念,这个我就不很明白的。一个兔子不配称作绅士,我先以为也许是毛色不白,也许是耳朵太大。到后才知不会赌咒与不会说假话,不会讲佛学,不会打坐,不会在济公菩萨面前磕头,不会卑鄙恶浊结党营私,不会吸鸦片烟,不会借各样名分捞取金钱和名誉,便是兔子不能称为绅士的理由。既然如此,我想傩喜先生以后让我们就称为“兔子,或者傩喜先生”好了。
我敢打一个赌,猜他决不会多心。因为若果只图一种体面的称呼,要傩喜先生去作他所不能作的中国绅士行为,他是办不到的。如今就说这个兔子,让中国绅士成清一色绅士罢。
这个兔子在茯苓旅馆中,一觉醒来,不见了阿丽思小姐,是不是如一匹平常兔子失了伴后的惊惶乱窜?想来是人人愿意明白的。
他并不。我说的是傩喜先生,他并不。一个人离开了同伴,不问有无预先交代,想到要去就去,这是顶平常的。至于若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而去,比如说,非本意的骤生变故而去,那便更不必惊惶失措了,这理由是“既有了变故如此,也总有变故如彼”。这意思是说去得突然的也来得突然。这阴阳反正凡属对等的现象,中国人固深信不疑,到久了的外国人也能懂这哲理,所以傩喜先生不泰然也不成了。傩喜先生为希望阿丽思小姐突然而回,于是就很不在乎的独在茯苓旅馆住下了。
至于旅馆中主人,自然更不以为是一种怪事。他们全是能将租界旅馆业章程顺背五次又倒背三次,一个字不差。阿丽思不回决不至于影响到房金,这是章程上有的。若非傩喜先生先应当到柜上去告一声,则阿丽思纵半年不吃伙食,以后结账连饭钱还是拢统算下,傩喜先生也不能擅改章程说不承认。那个二牛(就是那个说下等中国人名字有两个,上等中国人名字作兴五个的二牛),见了阿丽思忽然离开茯苓旅馆,用他深怕小费无着的良心说话,在为傩喜先生开早饭时倒对傩喜先生开了口。
那二牛一面把一碟腌肝子收回,(因为傩喜先生还不忘记上一次经验,他已不愿再有腌肉类上桌子),乘到傩喜先生说是“上一次同阿丽思小姐……”,就连连声答应“是,是,告厨房以后不用腌肉”恭敬答语中问到阿丽思小姐的去处。听傩喜先生说不知道,二牛就心中一惊。
“她不来了么?”
“谁知道?”可是傩喜先生即刻就看出二牛的失望了,便接着说:“既知道我还在这地方等候,她会来的。”
“我也想,阿丽思小姐不久就会回来。”
“你猜想的不错。”
“可是,我去问问那个活神仙,请他告我们阿丽思小姐去处的方向,先生你以为怎样?”
傩喜先生并不忘记前一次买茶碗那天活神仙占的卦之无稽,他又不忍使好意的二牛头难过,就说过两天若当真还不得阿丽思小姐消息,就再去求活神仙也不迟。可是到后那二牛不让傩喜先生知道,仍然到那神仙处去卜了一课题到阿丽思小姐方向,顺便问问自己赏号落空不落空。虽然去了三毛钱,不消说二牛可以从这些鬼话上得到了比课金五十倍多的希望。但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横顺中国人同神仙、菩萨、关圣帝君与土地二老作交易,总是同买彩票一样,用少许钱可以得到一注财喜,财喜虽不一定可得,然而出钱以后总可以将这钱放大一千倍或一万倍,凭空落到头上的。而且彩栗的信用还不及有些收条的信用为好,这也早为大部分中国人深信不疑了。
吃了饭后的傩喜先生,仍然在自己房间中。他近来渐渐觉得坐中国式太师椅比沙发受用了。这趣味慢慢的养成,同其他事情一样。他自己可说不明白的,中国人欢喜穿洋服,不一定较之穿长大褂舒服方便。然而居然有不少的年青人,断然决然把洋服穿上,很勇敢的接受严冬与大暑考验,且不辞不能说洋话时红脸的机会,这比之于傩喜先生,自然还更可以佩服的。所以我们不用对傩喜先生领略中国生活加以多少赞语与惑疑,中国聪明一点的人,他便决不至于对欧洲思想行为要经过两次领略才能相信是对,更不必怎样试验才以为合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