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的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会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嗳哟啊嗳哟的,嗳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价便手脚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的周身紫烂浑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扎。”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扎针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扎。”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扎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这步背运,带累的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
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扎挣得起来。倘然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茌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他师父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他养大了聘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父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捎了书子来,教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发生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不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子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找到悦来店来。他长的是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他也分拨的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两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扎挣的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交给老爷罢!”说着,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