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听他父亲一说,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他果的看得他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他这个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他是这两年合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姊妹那等富丽,他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给他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他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他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兴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儿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他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罢。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要讲本事呵,不是我过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
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来!”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罢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俩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俩送你回京,就叫他俩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合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俩再回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不提。
这里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下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个人跟去,也像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合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