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