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
程师爷先问了声:“得意?”他忙回道:“还算妥当。”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合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的。”他道:“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因从卷袋里把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只这前八行便有个才气发皇气象。恭喜!恭喜!”一时看完,说道:“诗也不粘不脱,大有可望。”
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折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巧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又叫赶露儿送了来的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来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你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道:“不好久谈,请歇息罢。”告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荡一荡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你回来作甚么?”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戴勤回道:“奴才爷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金、玉姊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皇,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原由,一想,他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他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嬷嬷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他倒说道:“人家老爷合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俩絮叨!”
闲言少叙。却说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没说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他们小姐儿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实。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坐下实在无可与谈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他唬的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说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蚀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蚀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
舅太太说:“我记不住这么些累赘哟!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怎么供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罗树;那两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