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兴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镌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这篇文章里,一并镌在碑阴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甚么呀?”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大把掌一抡,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小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他只管满脸笑容嘴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给你。”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
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坐,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道:“张老大,你别动。”因合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坐去。”这个当儿,金、玉姊妹早已陪着过来,就便把他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
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你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亲香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层续嬷嬷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合二叔交到这个分儿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合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的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他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坐,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声‘好孩子’,想要认他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