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他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咧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合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像是签,又像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这个梦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的,竟大错了!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事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一点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也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又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耦,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兴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说破了嘴也没人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找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不提。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玄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他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他醒了,听了听,姑娘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他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个不安于安家的意思,他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他索兴不则一声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他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话悄悄的告诉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倒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却不许说着一字。”他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又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找庙,那庙要怎样近便地方,怎样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