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茶罢笑止,邓九公道:“如今这个人的来历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计,能叫他照方才说的那样遵教呢?”安老爷道:“从来只闻‘定计报仇’,不曾见个‘定计报恩’。然而这个人的性情,非用条妙计断断制他不住;制他不住,你我这报恩的心也无从尽起。等我写出一个略节来,大家商议。”说着就提笔一条一条的写了一大篇,便望着邓九公、褚家夫妻道:“我们此去,我不必讲自然是从送还这张弹弓说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弹弓不肯出来见我,便有话也没处说了。明日却请你爷儿三位借桩事儿分起先去,然后我再作恁般个行径而来。到那里,九兄,你却如此如此说,我便如此如此说,却劳动姑奶奶这般的暗中调度,便不愁他不出来见我了。及至我见着了他,还愁交代弹弓之后,我只管问长问短,他却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纵然有话,从那里说起?我便开口先问恁的一桩事,不愁他不还出我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他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入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他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他起来合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他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话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
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呢。”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他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他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他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他说,我便一口道破。”
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先莫赞好着。你须知他又是个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合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他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蓦生人当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难保不无一场大作。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他虽是难缠,却不蛮作。你只看他作过的那几桩事,就是个样子了。”老爷道:“只要成全了他,就你我吃些亏也说不得。等过了这关,我却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说来,这却得大费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气。等到把这事的原委说明,这是有证有据共闻共见的事情,难道还怕他不信,一定要去报仇不成!”
邓九公道:“是呀,到了这个场中就算完了!”安老爷道:“完了?未必呀!只怕还有‘大未完’在后头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侠烈认作他的得意,他那条肠子是凉透了,那片心是横绝了!也只为他父母这两桩大事未完,弄成这等一个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不幸母亲已是死了,再听得父仇不消报了,可防他顿生他变。这倒是一桩要紧的关头!”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劝他。”老爷道:“这岂是劝得转的?
你爷儿三个只要保护得他那一时的平地风波,此后的事都是我的责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一片说词,管取他一片雄心侠气立地化成宛转柔肠,好叫他向那快活场中安身立命也!”
邓九公听完,不住点头咂嘴,抚掌拈须,说道:“老弟呀,愚兄闯了一辈子,没服过人,今日遇见老弟你了,我算孙大圣见了唐长老了!你们念书的心里真有点子道道子!”说着,把那字纸撒成条儿,交与褚一官拿去烧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来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着默默出神。
安老爷道:“姑奶奶怎的没话?难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还乡不成?”褚大娘子道:“他这样的还乡,不强似他乡流落,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彻后一想,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计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过去的去处,有这大谱儿在这里,临时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说的给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这句话,究竟打算怎的给他安身,怎的给他立命?何不索兴说来,我们听听,也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