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嗐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象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