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huán]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