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只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这里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辨,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唬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