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知县道:“约得几多物件?”梁生道:“老爷且先定了主意,要那个地方的衙门,方好斟酌数目。”晁知县道:“我这几年做官的名望虽然也好,又保荐过四五次,又才考过满,第一望行取,这只怕太难些,做不来。其次是部属,事倒也易做,但如今皇上英明,司官都不容易,除了吏部、礼部,别的兵刑四部,那一部是好做的?头一兵部,也先寻常犯边,屡次来撞口子,这是第一有干系的。其次刑部,如今大狱烦兴,司官倒也热闹,只是动不动就是为民削夺,差不多就廷杖,就是要拘本钱的去处,是不消提起的了。其余户工两部,近来的差也多极难,有利就有害,咱命薄的人担不起。除了部属就是府同知,这三重大两重小的衙门,又淡薄、又受气,主意不做他。看来也还是转个知州罢,到底还是正印官,凡事由得自己。”梁生道:“老爷说的极是!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晁知县道:“那远处咱是去不得的,一来俺北方人离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纪了,这太仓、高邮、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来有了年纪,那精神也照管不来。况近来闻说钱粮也多逋欠,常被参罚,考不的满。不然还是北直,其次河南,两处离俺山东不甚相远。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离北京只四十里,离俺山东通着河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满,差不多就遇着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
约定十二月十六日吉时起身,议出胡旦同家人晁书、晁凤带着一千两银子,分外又带了二百两盘费,雇了三个长骡,由旱路要赶灯节前到京干事。胡旦心中想道:“虽是受了晁爷的厚恩,借此报他一报,可也还要得些利路才好。难道白白辛苦一场?若把事体拿死蛇般做,这一千两银子只怕还不够正经使用。幸得梁生当面进过,便宜行事。待我到京,相机而行便了。”风餐雨宿,走了二十八个日头,正月十四日进了顺城门,在河漕边一个小庵内住了,安顿了行李。
原来司礼监太监王振,原任文安县儒学训导,三年考满无功,被永乐爷阉割了,进内教习宫女。到了正统爷手里,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权势也就如正统爷差不多了:阁老递他门下晚生帖子;六部九卿见了都行跪礼;他出去巡边,那总制巡抚都披执了道旁迎送;住歇去处,巡抚、总督都换了亵衣,混在厨房内监灶。他做教官的时节,有两个戏子,是每日答应相熟的人。因王振得了时势,这两人就“致了仕”,投充王振门下,做了长随,后又兼了太师,教习梨园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后来也都到了锦衣卫都指挥的官衔,家中那金银宝物也就如粪土一般的多了。这两个都是下路人,一个姓苏的,却是胡旦的外公;一个姓刘的,乃是梁生的娘舅。
即日晚上,胡旦叫人挑了带来的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篓虎丘茶,一篓白鲞,走到外公宅上。门人通报了,请胡旦进来见了,苏都督甚是欢喜。胡旦的亲外婆死久了,房中只有三四个少妾,也都出来与胡旦相见。胡旦将那晁知县干升的事备细说了,苏锦衣点了点头。一面摆上饭来,一面叫人收拾书房与胡旦宿歇。胡旦因还有晁书、晁凤在下处,那一千两银子也未免是大家干系,要辞了到庵中同寓。苏锦衣道:“外孙不在外公家歇,去到庙角,不成道理。叫人去将他两个一发搬了来家同住。”胡旦吃了饭,也将掌灯的时候,胡旦领了两个虞候,同往庵中搬取行李。晁书二人说道:“这个庵倒也干净,厨灶又都方便,住也罢了;不然你自己往亲眷家住去,我们自在此间,却也方便。”那两个虞候那里肯依,一边收拾,一边叫了两匹马,将行李驮在马上,两个虞候跟的先行去了。晁书二人因有那一千两银在内,狠命追跟。胡旦说道:“叫他先走不妨,我们慢慢行去。”
那正月十四,正是试灯的时节,又当全盛太平的光景,一轮将望的明月,又甚是皎洁得紧。三人一边看,一边走。晁书、晁凤也只道胡旦的外公不过在京中扯纤拉烟寻常门户罢了,只见走到门首,三间高高的门楼,当中蛮阔的两扇黑漆大门,右边门扇偏贴着一条花红纸印的锦衣卫南堂封条,两边桃符上面贴着一副朱砂红纸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门前柱上又贴一条示道:“本堂示谕附近军民人等,不许在此坐卧喧哗,看牌赌博,如违拿究!”晁书二人肚内想道:“他如何把我们领到这等个所在来?”又想道:“他的外公必定是这宅里的书办,或是长班,家眷就在宅内寄住。”但只见门上的许多人看见他三人将到,都远远站起,垂了手,走到门台下伺候,见了胡旦,说道:“大叔,怎得才来?行李来得久了。老爷正等得不耐烦哩。”走进大门,晁书向胡旦耳朵边悄悄问道:“这是谁家,我们轻易撞入?”胡旦道:“这就是我外公家里。”晁凤又悄悄问道:“你外公是甚样人,住这等大房,门上有这许多人伺候?”胡旦道:“我外公是个一点点锦衣卫都督,因管南镇抚司事,所以有几个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