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思才老婆赶出来拉扯成一堆:“贼斫头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标致,养的汉,挣的钱!我这们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来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无晏也不理他,只拉着晁思才往县门口去。晁思才见降不倒他,软了半截,骂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你休逞脸多嘴多舌的!你见我卖坟上的树来?二官儿,你撒了手,咱房里还有几个人哩。窝子里反反,我的不是也罢,你的不是也罢,休叫外人笑话。”众人又拉拉扯扯的劝着,说道:“宅里请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该去了;要不去,咱大家各自回家,弄碗稀粘粥在肚子里干正经营生去。从日头没出来就吵到如今了!”晁思才道:“二官儿,他们说得是。你放了手,咱们往那里去来。咱还义和着要别人哩。”
晁无晏也便收了兵,一齐望着晁宅行走。曲九州看见,进去说了。晁夫人出到厅上相见。晁思才等开口说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说合俺们说甚么,叫我们早来,不知嫂子有甚么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没了儿,我这物业,您说都该是你们的,连我都要一条棍撵的出去。”晁思才没等说完,接着说道:“那里的话!谁敢兴这个心?嫂子别要听人说话。”晁夫人又说:“如今天老爷可怜见,虽不知道是仰着合着,我目下且有儿了。既有了儿,这家业可是我的了。”那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着:“嫂子叫了俺来是说这个么?”又不知待要说甚么。晁无晏道:“七爷,你有话,且等三奶奶说了你再说不迟。”把晁思才的话头截住了。
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家业,我可不独享,看祖宗传下来的一脉,咱大家都有饭吃,才足我的心。”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道:“嫂子是为俺赤春头里,待每人给俺石粮食吃?昨日人去请我,我就说嫂子有这个好意,果不其然!这只是给嫂子磕头就是了。”晁无晏道:“七爷,你只是拦三奶奶的话!咱等三奶奶把前后的话说完了,该有甚么说的再说,该磕头的磕头,迟了甚么来!”晁夫人又接着说:“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顷地,每人五十亩,分给你八家耕种着吃,也是俺这一枝有人做官一场。我总里是四顷地,该怎么搭配着分,您自家分去。一家还与你五两银子,五石杂粮,好接着做庄家。”晁思才把两个耳朵垂子掐了两掐,说道:“这话,我听得是梦是真哩?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两银子一亩,这四顷地值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哩。嫂子肯就干给了俺罢?”晁夫人道:“你看!不干给您,您待我给钱哩?”晁思才道:“阿弥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观音奶奶就是顶上奶奶托生的。通是个菩萨,就是一千岁也叫你活不住!”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万岁算多哩?”
晁夫人道:“别要掏瞎话,且说正经事。这得立个字儿给您才好。可叫谁写?”晁思才道:“二官儿就写的极好,叫他写罢。”晁夫人道:“你看糊涂!您自己写了,还自己收着,有甚凭据哩?”晁思才道:“我还有一句话,可极不该开口,我试说一说,只在嫂子。这如今俺三哥没了,我也就算个大的们了,嫂子把那庄上的房子都给了我罢。”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不是大的们哩?只是晚生下辈的看着你是大的们,在那祖宗往下看着,您都是一样的儿孙们。可说这房子,我都不给你们,留着去上坟,除的家阴天下雨好歇脚打中火。论这几间房倒也不值甚么。你这一伙子没有一个往大处看的人,鬼扯腿儿分不匀,把我这场好事倒叫您争差违碍不好。您各人自家燕儿垒窝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罢。这只天老爷叫收,可您都用不尽的哩。”晁无晏道:“奶奶说得有理。咱且下来先谢谢奶奶再讲。”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家行个礼儿不迟。”晁思才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么?”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家且吃了饭再说。”叫人摆上菜,端下嗄饭,大盘子往上端馍馍粉汤。
晁夫人此时暂往后边去了,忽然李成名进来,说道:“胡师傅从通州下来,敬意看奶奶。”晁夫人道:“梁师傅没来么?”李成名道:“我问他来,他说梁师傅从头年里坐化了。”晁夫人诧异的了不得:“的真小和尚是梁片云托生的了!”晁夫人叫:“请他到东厅里坐,待我出去见他。”须臾,晁夫人走到厅上。胡无翳跪下叩了四首,晁夫人站着受了他的礼,说:“这们些路,大冷天,又叫你来看我。梁师傅怎么就没了?”胡无翳道:“贫僧一则来与奶奶拜节;二则挂念着,不知添了小相公不曾;三则也为梁片云死的跷蹊,所以也要自己来看看。他从这里回去,一路上只是感奶奶的恩。他知道小奶奶怀着孕,他说怎么得托生来做儿子,好报奶奶。一到家就没得精神,每日淹淹缠缠的。一日,梦见韦驮尊者合他说:‘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他丈夫不听他的好话,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多银子也济活了许多人,往后的济度还没有限哩,不可使他无子侍奉。你说与他为子,是你自己发的愿,出家人是打不得诳语的,那犁舌地狱不是耍处。你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他醒转来,即时都对着长老合小僧说了。我们说他虽不似常时这般精爽,却又没有甚病,怎么就会死哩?他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酉时候,烧汤洗了浴,换了新衣,外面就着了奶奶与他做的油绿绸道袍,辞了各殿上的菩萨,又到韦驮面前叩了头,辞别了长老;又再三的嘱咐小僧,叫把那积谷的事别懈怠了。走进自己静室,拈了香,上在禅床上,盘膝坐了。长老说:‘这等好好的一个人,怎便就会死了?不要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远远的防备他,只不要进他的房去搅乱。’等到十六日天大明了,长老道:‘这已过了子时,料应没事了,进去看他一看。’走进去,只见鼻子里拖下两根玉柱,直拄着膝上,不知那个时辰就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