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满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
“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卢才料不能脱,不打自招。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扣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扣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杻,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
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柟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柟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提。
且说卢柟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柟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柟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情,毅然开释:
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了陆公,长揖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柟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时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柟见叙他旁坐,倒不说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柟,没有旁坐的卢柟。”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杨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仁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
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柟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柟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柟。柟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卢柟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于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