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
“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赶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吓!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的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阻拦不住。
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吵,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素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
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开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要当耍!”
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注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你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找寻,你倒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的对虎一般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