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鬃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
“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鬃马,绕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扣门,只在门前低徊,恰好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扣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俟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还是闺女,豆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他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入去。去不多时,出来道:
“舍甥女闻得骑青鬃马的官人来访,就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
“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阶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远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正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桌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束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怡。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云髯乌莲云髻[jì],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币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恨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