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的不是任先生?”任君用听得墙头上笑声,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双鬟[huán]女子指着他说话,认得是宅中如霞。他本是少年的人,如何禁架得定?便问道:“姐姐说小生什么?”如霞是有心招风揽火的,答道:“先生这早在外边回来,莫非昨晚在那处行走么?”任君用道:“小生独睡难捱,怪不得要在外边走走。”如霞道:“你看我墙内那个不是独处的?你何不到里面走走,便大家不独了?”任君用道:“我不生得双翅,飞不进来。”如霞道:“你果要进来,我有法儿,不消飞得。”任君用向墙上唱一个肥喏道:“多谢姐姐,速教妙方。”如霞道:
“待禀过了夫人,晚上伺候消息。”说罢了,溜下树来。任君用听得明白,不胜侥幸道:“不知是那一位夫人,小生有此缘分,却如何能进得去?且到晚上看消息则个。”一面只望着日头下去。正是:
无端三足乌,团圆光皎灼,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
不说任君用巴天晚,且说筑玉夫人在下边看见如霞和墙外讲话,一句句多听得的,不待如霞回复,各自心照,笑嘻嘻的且回房中。如霞道:“今晚管不寂寞了。”夫人道:“万一后生家胆怯,不敢进来,这样事也是有的。”如霞道:“他方才恨不得立地飞了进来。听得说有个妙法,他肥喏就唱不迭,岂有胆怯之理?只准备今宵取乐便了。”筑玉夫人暗暗欢喜。
床上添铺异锦,炉中满热名香。榛松细果贮教尝,美酒佳茗预放。久作阱中猿马,今思野外鸳鸯。
安排芳饵钓檀郎,百计图他欢畅。——词寄《西江月》。
是日将晚,夫人唤如霞同到园中,走到梯边,如霞仍前从梯子溜在梧桐枝去,对着墙外大声咳嗽,外面任君用看见天黑下来,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伺候声响。忽闻有人咳嗽,仰面瞧处,正是如霞在树枝高头站着,忙道:“好姐姐望穿我眼也。快用妙法,等我进来!”如霞道:“你在此等着,就来接你。”急下梯来对夫人道:“那人等久哩!”夫人道:“快放他进来!”如霞即取早间扎缚停当的索子,拿在腋下,望梯上便走,到树枝上牢系两头。如霞口中叫声道:“着!”把木板绳索向墙外撒,那索子早已挂了下去,任君用外边凝望处,见一件物事抛将出来,却是一条软梯索子,喜得打跌。将脚试踹,且是结得牢实,料道可登,踹着木板,双手吊索,一步一步吊上墙来。如霞看见,急跑下来道:“来了!来了!”夫人觉得有些害羞,走退一段路,在太湖石畔坐着等候。
任君用跳过了墙,急从梯子跳下来,一见如霞,向前双手抱住道:“姐姐恩人,快活杀小生也!”如霞啐了一声道:
“好不识羞的,不要馋脸,且去前面见夫人。”任君用道:“是那一位夫人?”如霞道:“是第七位筑玉夫人。”任君用道:
“可正是京师极有名标致的么?”如霞道:“不是他还有那个?”
任君用道:“小生怎敢就去见他?”如霞道:“是他想着你,用见识教你进来的,你怕怎地?”任君用道:“果然如此,小生何以克当?”如霞道:“不要虚谦逊,造化着你罢了,切莫忘了我引见的。”任君用道:“小生以身相谢,不敢有忘。”一头说话,已走到夫人面前。如霞抛声道:“任先生已请到了。”任君用满脸堆下笑来,深深拜揖道:“小生下界凡夫,敢望与仙子相近?今蒙夫人垂盼,不知是那世里积下的福!”夫人道:
“妾处深闺,常因太尉晏会,窥见先生丰采,渴慕已久。今太尉不在,闺中空头,特邀先生一叙,倘不弃嫌,妾之幸也。”
任君用道:“夫人抬举,敢不执鞭坠镫?只怕他日太尉知道,罪犯非同小可。”夫人道:“太尉昏昏的,那里有许多背后眼?
况如此进来,无人知觉。先生不必疑虑,且到房中去来。”夫人叫如霞在前引路,一只手挽着任君用同行。任君用到此魂灵已飞在天外,那里还顾什么利害?随着夫人轻手轻脚竟到房中。
此时天已昏黑,各房寂静。如霞悄悄摆出酒肴,两人对酌,四目相视,甜语温存。三杯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鸳帷,两人之乐不可名状。本为旅馆孤栖客,今向蓬莱顶上游。偏是乍逢滋味别,分明织女会牵牛。两人云雨尽欢,任君用道:“久闻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无时回报。”夫人道:“妾身颇慕风情,奈为太尉拘禁,名虽朝欢暮乐。何曾有半点情趣?今日若非设法得先生进来,岂不辜负好天良夜,自此当永图偷聚,虽极乐而死,妾亦甘心矣。”任君用道:“夫人玉质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难消。何况亲承雨露之恩,实遂于飞之愿!总然事败,直得一死了。”两人笑谈欢谑,不觉东方发白。如霞走到床前来,催起身道:“快活了一夜也够了,趁天色未明不出去了,更待何时?”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不忍舍去,执手留连,叮咛夜会而别,吩咐如霞送出后花园中,用从来时的方法在索上挂将下去,到晚夕仍旧进来。真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