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巾帻便服,止命一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迤逶望马安山而行。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ruò]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
“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个集贤村去?”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
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
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道:
“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
老者闻“子期”二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不觉大声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钟公惊悸,含泪挽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道:
“原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
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wom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咐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
“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钟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
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伯牙整衣下拜:
“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哭声悲切,都来物色。知是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钟公道:“吾乡野之人,不知音律。
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闻。”伯牙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