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
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鹅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注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虽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拚着一注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逼,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地。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