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失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辈,无可别报,今日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妻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出,挂隐而入,日以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一口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哉!”孺人道:“不是这样说,妻失既身亡,又无儿女,若到汉洲,或恐亲属拘碍。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来?”使君闻言,不胜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外室了,却也无奈我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这个却尤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还小,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
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到了那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却见主母已随顺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人争衔?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当下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尽多讥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骞任幕州大守,就除利路运使。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该来与祝次喜交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安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已不得不见他,趁他未来,把印缓解卸,交与僚官权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有人寻他别处是非,弹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狈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心中常时抱恨。也是人有不了之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绵州大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老坐间,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姿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之度。东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他的酒,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中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东老正要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就指着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若要总干多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由得与此辈相接?”太守反问行首道:“这等,你为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适才邂遁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象是个中之人,心里疑惑,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
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低问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来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动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起来道:“官人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情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汝母当姓祝了。”薛倩道:“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遁于此。却为何失身妓籍?可各与我说。”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母一路归川。岂知得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亡。这继母无所倚靠,便将我出卖,得了薛妈六十千钱,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时,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个地位!”言毕,失声大哭,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初时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交头接耳,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那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诘问。东老道:“此话甚长,不是今日立谈可尽,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当与守公细说罢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