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勾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勾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
才脱风狂子,又逢轻簿儿。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钱巳一路吩咐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都夺下。只许他穿着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心里道:
“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姐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官。杞知县问了郑蕊珠一词,即时差捕钱已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将一行人连文卷押报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已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郑蕊殊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会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嘉定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