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卓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
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
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乱撕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祝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
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勾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焦榕自回家乡。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
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扎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送入里边。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块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了。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招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那时焦氏就打帐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图中人物。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勾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