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里面一个浓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妇人,穿着一件黑夏布小衣,两袖勒得高高的,连胳膊肘子也露了出来;赤着脚,穿了一双拖鞋,那裤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张矮脚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在那里扇着取凉。鸨妇道:“大嫂,秋菊在你这里么?”我暗问端甫道:“秋菊是谁?”端甫道:“就是他弟妇的名字。”我不觉暗暗称奇。此时不暇细问,只听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里么?怎么问起我来?你又带了这两位来做甚么?”鸨妇涨红了脸道:“不是你带了他出来的,怎么说在我家?”王大嫂站起来大声道:“天在头上!你平白地含血喷人!自己做事不机密,却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鸨妇也大声道:“都是你带了这个不吉利、克死老公的货来带累我!我明明看见那个货头不对,当时还了你的,怎么凭空赖起来!”王大嫂丢下了破芭蕉扇,口里嚷道:“天杀的!你自己胆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们当场走开,好好的一个秋菊在你房里,怎么平白地赖起我来!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里,请阎王爷判这是非!”说时迟,那时快,他一面嚷着,早一头撞到鸨妇怀里去。鸨妇连忙用手推开,也嚷着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两个同你一齐出来,你不看见么?”我听他两个对骂的话里有因,就劝住道:“你两个且不要闹,这个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么他两个一同出来,你且告诉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瞒四的。说得明白,找出人来,你们也好脱累。”
王大嫂道:“你两位不厌烦琐,等我慢慢的讲来。”又指着端甫道:“这位王先生,我认得你,你只怕不认得我。我时常到黎家去,总见你的。前天黎二少来,说三少死了,要把秋菊卖掉,做盘费到天津寻黎老爷,越快越好。我道:‘卖人的事,要等有人要买才好讲得,哪里性急得来。’他说:‘妓院里是随时可以买人的。’我还对他说:‘恐怕不妥当,秋菊虽是丫头出身,然而却是你们黎公馆的少奶奶,卖到那里去须不好听,怕与你们老爷做官的面子有碍。’他说:“秋菊何尝算甚么少奶奶!三少在日,并不曾和他圆房。只有老姨太太在时,叫他一声媳妇儿;老太太虽然也叫过两声,后来问得他做丫头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着顽,后来就叫开了。阖家人等,那个当他是个少奶奶。今日卖他,只当卖丫头。’他说得这么斩截,我才答应了他。”又指着鸨妇道:“我素知这个阿七妈要添个姑娘,就来和他说了。昨天早起,我就领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带了黎二少去,等他们当面讲价。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妈只还他八十。还是我从中说合,说当日娶他的时候,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财礼,此刻就照一百元的价罢。两家都依允了,契据也写好了,只欠未曾交银。忽然他家姑娘来说,有两个包探在楼上,要阿七妈去问话。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到楼上去,在门外偷看,见你两位问话。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头邀了包探来,这件事沾不得手。等问完了话,阿七妈也不敢买了,我也不敢做中了。当时大家分散,我便回来。他两个往哪里去了,我可不晓得了。”我问端甫道:“难道回去了?”端甫道:“断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统共只有两楼两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岂有不知之理。”我道:“莫非景翼把他藏过了?然而这种事,正经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里去呢?”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错,他有一个咸水妹相好,和我去坐过的,不定藏在那里。”我道:“如此,我们去寻来。”端甫道:“此刻不过十点钟,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们只说有要紧事找景翼,怕甚么!”说罢,端甫领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带地方,不远就到了。打开门进去,只见那咸水妹蓬着头,象才起来的样子。我就问景翼有来没有。咸水妹道:“有个把月没有来了。他近来发了财,还到我们这里来么,要到四马路嫖长三去了!”我道:“他发了甚么财?”咸水妹道:“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里的金珠首饰、细软衣服,怕不都是他的么!这不是发了财了!”我见这情形,不象是同他藏着人的样子,便和端甫起身出来。端甫道:“这可没处寻了,我们散了罢,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处地方来道:“一定在那里!”便拉着端甫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