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方佚庐走来,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着那小轮船,请他估价。佚庐离坐过来,德泉揭开上层,又注上火酒点起来,一会儿机船转动。佚庐一一看过道:“买定了么?”德泉道:“买定了。但不知上当不上当,所以请你来估估价。”佚庐道:“要三百两么?”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两银子。”佚庐道:“哪里有这个话!这里面的机器,何等精细!他这个何尝是做来顽的,简直照这个小样放大了,可以做大的,里面没有一样不全备。只怕你们虽买了来,还不知他的窍呢。”说罢,把机簧一拨,那机件便转的慢了,道:“你看,这是慢车。”又把一个机簧一拨,那机件全停了,道:“你看,这是停车了。”说罢,又另拨一个机簧,那机件又动起来,佚庐问道:“你们看得出来么?这是倒车了。”留神一看,两傍的明轮,果然倒转。佚庐又仔细再看道:“只怕还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铜丝上轻轻的拉了一下,果然呜呜的放出一下微声,就象箫上的“乙”音。佚庐不觉叹道:“可称精极了!三百两的价,我是估错的。此刻有了这个样子,就叫我照做,三百两还做不起来呢。但是白费了工夫,那倒车、慢车、停车、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里找个小人去弄他呢。倒底买了多少?”德泉道:“的确是一百两买来的。”佚庐道:“没有的话,除非是贼赃。”德泉笑道:“虽不是贼赃,却也差不多。”遂把画图学生私造的话说了。佚庐叹道:“这也难怪他们。人家听见说他们做私货,就都怪学生不好;依我说起来,实在是总办不好。你所说的赵小云,我也认识他,我并且出钱请他画过图。他在里面当了上十年的学生,本事学的不小了。此刻要请一个人,照他的本事,大约百把银子一个月,也没有请处。他在局里,却还是当一个学生的名目,一个月才四吊钱的膏火,你叫他怎么够用!可不要出这些花样了?可笑那些总办,眼光比绿豆还小,有一回画图教习上去回总办,说这个赵小云本事学出了,求总办派他个差事,起点薪水。你猜总办说句甚么话?他说:‘起初十两、八两的薪水,不够他坐马车呢。’”我道:“奇了!怎么发出这么一句话来?”佚庐道:“总是赵小云坐了马车,被他碰见了一两次,才有这话呢。本来为的是要人才,才教学生;教会了,就应该用他;用了他,就应该给他钱;给了他钱,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车、马车呢。就如从前派到美国去的学生,回来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头当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我化了钱,教出了人,却叫外国人去用,这才是楚材晋用呢。此刻局里有本事的学生不少,听说一个个都打算向外头谋事。你道这都不是总办之过么?”德泉道:“其实那做总办的,哪一个懂得这些。几时得能够你去做了总办就好了。”佚庐道:“我又懂得甚么呢!不过有一层,是考究过工艺的做起来,虽不敢说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点当。你们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话呢!未开工之前,单为了这条船,专请了一个外国人做工师,打出了船样。总办看了,叫照样做。那时锅炉厂有一个中国工师,叫梁桂生,是广东人,他说这样子不对,照他的龙骨,恐怕走不动;照他的舵,怕转不过头来。锅炉厂的委员,就去回了总办。那总办倒恼起来了,说:‘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领!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不信他比外国人还强!’委员碰了钉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会还他一个钉子。就照他做罢。’于是乎劳民伤财的做起来,好容易完了工,要试车了。总办请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员到船上去,还有许多外国人也来看。出了船坞,便向闵行驶去。足足走了六七点钟之久,才望见闵行的影子。及至要回来时,却回不过头来,凭你把那舵攀足了,那个船只当不知;无可奈何,只得打倒车回来,益发走的慢了。各官员都是有事的,不觉都焦燥起来,于是打发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里去,招呼放了小轮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后,才捱了回来。这一来总办急了,问那外国人。那外国人说修得好的。谁知修了个把月,依然如故。无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这个都是依了外国人图样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样没有;如果走了样,少不得工匠们都要受罚。’总办道:‘外国人说过,并不曾走样。’桂生道:‘那么就问外国人。’总办道:‘他总弄不好,怎样呢?’桂生道:‘外国人有通天的本事,哪里会做不好。既然外国人也做不好,我们中国人更是不敢做了。’总办碰了他这么一个软钉子,气的又不敢恼出来,只得和他软商量。他却始终说是没有法子。总办没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员去商量。那些委员懂得甚么,除了磕头请安之外,便是拿钱吃饭,还有的是逢迎总办的意旨罢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旧没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这个有甚么法子呢,只好另做一个。’委员吐了舌头出来道:‘那么怎样报销?’这件事被桂生作难了许久,把他前头受的恶气都出尽了,才换上一门舵,把船后头的一段龙骨改了,这才走得动、回得转,然而终是走得慢。你们看,这不是笑话么。倘使懂得工艺的总办,何至于上这个当!”我道:“最奇的他们只信服外国人,这是甚么意思?”佚庐道:“这些制造法子,本来都是外国来的,也难怪他们信服外国人。但是外国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pì]如我们中国人专门会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读书人才会。读书人当中,也还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们生意人看着他,就一窍不通的了。难道是个中国人就会作八股么?他们的工艺,也是这样。然而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那怕他是个外国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我问道:“佚翁才说的,那里面的委员,甚么都不懂,他们办些甚么事呢?”佚庐道:“其实那里头无所谓委员,一切都是司事。不过两个管厂的,薪水大点,就叫他委员罢了。他们无非是记个工帐,还有甚么事办呢!还有连工帐都记不来的,一个字不识的人,都有在里面。要问起他们的来历,却是当过兵的也有,当过底下人的也有。我小号和局里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里去。前几年里头,有个笑话:我到了局里,只看见一个司事,抱着一块虎头牌,在那里号啕大哭着,跑来跑去,一面哭着,嘴里嚷着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没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庐道:“没了老太太,他何必抱着虎头牌呢?”我道:“不然,这个办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个女人来?”佚庐道:“便是我当日也疑惑得很。后来打听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时候的总办是李勉林。这个司事叫甚么周寄芸,从前兵燹的时候,曾经背负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来的。后来这位李总办得了这个差,便栽培他,在局里派他一件事。这天不知为了甚么事,李总办挂出牌来,开除了他,所以他抱着那块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样?这也无谓极了!”佚庐道:“你听我说呢。那时那位李老太太迎养在局里,他哭跳了一回,扛着那牌去见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来了。你想,代人家背负了女眷逃难的,是甚么出身!”我道:“讲究实业的地方,用了这种人,哪里会搅得好!那李总办也无谓得很,你要报私恩,就送他几两银子罢了。这种人哪里办得事来!”佚庐道:“你说他不能办事,他却是越弄越红起来呢。今年现在的这位总办,给他一个札子,叫他管理船厂,居然是委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