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只见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来,继之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礼。”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大哥认真还要做么?”继之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没了情义的,便亲的便怎么。”这一句话触动了我日间之事,便把两次到我伯父那里的话,一一告诉了继之。继之道:“后来那番话,你对老伯母说了么?”我道:“没有说。”继之道:“以后不说也罢,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见。这兼祧的话,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不过开吊和出殡两天,要你应个景儿,没有甚么道理。”我不觉叹道:“这才是彼以伪来,此以伪应呢!”继之道:“这不叫做伪,这是权宜之计。倘使你一定不答应,一时闹起来,又是个笑话。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过是为的开吊、出殡两件事,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又叹道:“我旁观冷眼看去,你们骨肉之间,实在难说!”我道:“可不是吗!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的,拜个把子,比自己亲人好的多着呢。”
继之道:“你说起拜把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半个月前,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这里盐巡道的衙门外面,有一个卖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大张出卖帖子的诉词,上写着:从某年某月起,识了这么个朋友;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那个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为难,借给他本钱,谁知亏折尽了。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缺了盘费,他又怎么为难,借给他盘费,才得动身。因此两个换了帖,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富贵毋相忘的话。那朋友一去几年,绝迹不回来,又没有个钱寄回家,他又怎么为难,代他养家。象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套,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后头写的是:那朋友此刻阔了,做了道台,补了实缺了;他穷在家乡,依然如故。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非但不借,连信也不回,因此凑了盘费,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谁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见不着,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不认他是换帖的了。他存了这帖也无用,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你们有钱的人,尽可买了去,认一位道台是换帖;既是有钱的人,那道台自然也肯认是个换帖朋友云云。末后摊着一张帖子,上面写的姓名、籍贯、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谁?就是那一位现任的盐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我道:“后来便怎么了?”继之道:“卖了两天,就不见了。大约那位观察知道了,打发了几个钱,叫他走了。”
我道:“亏他这个法子想得好!”继之道:“他这个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办,是广东人。他有一个兄弟,很不长进,吃酒,赌钱,吃鸦片烟,嫖,无所不为。屡屡去和他哥哥要钱,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几百元。要了过来,就不见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却又来了。如此也不知几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没法。一天他又来要钱,他哥哥恨极了,给了他一吊铜钱。他却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买上一个炉子,几斤炭,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卖起煨山芋来。”我道:“想是他改邪归正了?”继之道:“什么改邪归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栈房的人,那个不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那个不是指前指后的;传扬出去,连那推车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来来往往,必定对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气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骂。他反说道:‘我从前嫖赌,你说我不好也罢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样才好呢?’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许了他多少银,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象,然而负心之人不同。”继之道:“本来善抄蓝本的人,不过套个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