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响不打紧,偏又接着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吓得我吃了一大惊。述农站起来道:“我们去看看来。”说着,拉了我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今日操演水雷,听说一共试放三个,赶紧出去,还望得见呢。”我听了方才明白。原来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结;这几日里,又听见台湾吃了败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这里江防格外吃紧,所以制台格外认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举行。我同述农走到江边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轮明月自东方升起,照得那浩荡江波,犹如金蛇万道一般,吃了几杯酒的人,到了此时,倒也觉得一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虽然不是十分挤拥,却已是立在人丛中的了。忽然又是轰然一声,远响四应。那江水陡然间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声,便如风卷松涛。加以那山鸣谷应的声音,还未断绝。两种声音,相和起来。这里看的人又是哄然一响。我生平的耳朵里,倒是头一回听见。接着又是演放一个。虽不是甚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罢,同述农回来,洗盏更酌。谈谈说说,又说到那会党的事。我再问道:“方才你说他们都有暗号,这暗号到底是怎么样的?”述农道:“这个我哪里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连我也是会党了。他们这个会党,声势也很大,内里面戴红顶的大员也不少呢。”我道:“既是那么说,你就是会党,也不辱没你了。”述农道:“罢,罢,我彀不上呢。”我道:“究竟他们办些甚么事呢?”述农道:“其实他们空着没有一点事,也不见得怎么为患地方,不过声势浩大罢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尝不可借他们的力量办点大事;要是不能利用他,这个养痈贻患,也是不免的。”
正在讲论时,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笑道:“你们吃酒取乐呢!”我回头一看,不觉诧异起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继之,还穿着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说明天下午出城么?怎么这会来了?”继之坐下道:“我本来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几时,方伯又打发人来说,今天晚上试演水雷,制台、将军都出城来看,叫我也去站个班。我其实不愿意去献这个殷勤,因为放水雷是难得看见的,所以出来趁个热闹。因为时候不早了,不进城去,就到这里来。”我道:“公馆里没有人呢。”继之道:“偶然一夜,还不要紧。”一面说着,卸去衣冠道:“我到帐房里去去就来,我也吃酒呢。”述农道:“可是又到帐房里去拿钱给我们用呢?”继之笑了一笑,对我道:“我要交代他们这个。”说罢,弯腰在靴统里,掏出那本捐册来道:“叫他们到往来的那两家钱铺子里去写两户,同寅的朋友,留着办陈家那件事呢。”说罢,去了。歇了一会又过来。我已经叫厨房里另外添上两样菜,三个人借着吃酒,在那里谈天。因为讲方才演放水雷,谈到中法战事。继之道:“这回的事情,糜烂极了!台湾的败仗,已经得了官报了。那一位刘大帅,本来是个老军务,怎么也会吃了这个亏?真是难解!至于马江那一仗,更是传出许多笑话来。有人说那位钦差,只听见一声炮响,吓得马上就逃走了,一只脚穿着靴子,一只脚还没有穿袜子呢。又有人说不是的,他是坐了轿子逃走的,轿子后面,还挂着半只火腿呢。刚才我听见说,督署已接了电谕,将他定了军罪了。前两天我看见报纸上有一首甚么词,咏这件事的。福建此时总督、船政,都是姓何,藩台、钦差都是姓张,所以我还记得那词上两句是:‘两个是傅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我道:“这两句就俏皮得很!”继之道:“俏皮么?我看轻薄罢了。大凡讥弹人家的话,是最容易说的;你试叫他去办起事来,也不过如此,只怕还不及呢。这军务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败坏了,我们旁听的,只能生个恐惧心,生个忧愤心,哪里还有工夫去嬉笑怒骂呢?其实这件事情,只有政府担个不是,这是我们见得到,可以讥弹他的。”述农道:“怎么是政府不是呢?”继之道:“这位钦差年纪又轻,不过上了几个条陈,究竟是个纸上空谈,并未见他办过实事,怎么就好叫他独当一面,去办这个大事呢?纵使他条陈中有可采之处,也应该叫一个老于军务的去办,给他去做个参谋、会办之类,只怕他还可以有点建设,帮着那正办的成功呢。象我们这班读书人里面,很有些听见放鞭爆还吓了一跳的,怎么好叫他去看着放大炮呢?就象方才去看演放水雷,这不过是演放罢了,在那里伺候同看的人,听得这轰的一声,就很有几个抖了一抖,吐出舌头的,还有举起双手,做势子去挡的。”我同述农不觉笑了起来。继之又道:“这不过演放两三响已经这样了,何况炮火连天,亲临大敌呢,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头、做手势的,你若同他说起马江战事来,他也是一味的讥评谩骂,试问配他骂不配呢?”当下一面吃酒,一面谈了一席话,酒也够了,菜也残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寝。
到了次日,我因为继之已在关上,遂进城去,赁了一匹马,按辔徐行。走到城内不多点路,只见路旁有一张那张大仙的招纸,因想起述农昨夜的话,不知到底确不确,我何妨试去看看有甚么影迹。就跟着那招纸歪处,转了个弯,一路上留心细看,只见了招纸就转弯,谁知转得几转,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来了。我勒住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么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紧,我只要回来时也跟着那招纸走,自然也走到方才来的地方了。”忽听得那马夫说了几句话,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说甚么,并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马夫在后面跟着,又说了几句,我一些也听不懂,回头问道:“你说甚么呀?”他便不言语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处,抬头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这南京城里,怎么有这么大的一片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