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带了孩子动身,那姥姥又一定不肯。说长说短,说到中午时候,他们又拿出面饭来吃,好容易说得姥姥肯了。此时已是挤满一屋子人,都是邻居来看热闹的。我见马家实在穷得可怜,因在马包里,取出那包碎纹银来,也不知那一块是轻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过戥子,只拣了一块最大的递给茂林道:“请你代我买点东西,请姥姥他们吃罢。”茂林收了道谢。我把银子包好,依然塞在马包里。舅太太又递给我一个小包裹,说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过来,也塞在马包里,车夫提着出去。我抱了魁哥儿,弓兵抱了祥哥儿,辞别众人,一同上车。两个小孩子哭个不了,他的姥姥在那里倚门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泪。那舅太太更是“儿啊肉啊”的哭喊,便连赶车的眼圈儿也红了。那哭声震天的光景,犹如送丧一般。外面看的人挤满了,把一条大路紧紧的塞住,车子不能前进。赶车的拉着牲口慢慢的走,一面嘴里喊着“让,让,让,让啊,让啊”!才慢慢的走得动。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泪的。走过半里多路,方才渐渐人少了。我在车上盘问祥哥儿,才知道那老姥姥是他姥姥的娘,今年一百零四岁,只会吃,不会动的了。在车上谈谈说说,不觉日已沉西。今天这两匹牲口煞是作怪,只管走不动,看看天色黑下来了,问问程途,说还有二十多里呢。忽然前面树林子里,一声啸响,赶车的失声道:“罢了!”弓兵连忙抱过魁哥儿,跳下车去道:“少爷下来罢,好汉来了。”我虽未曾走过北路,然而“响马”两个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对付他的法子。看见弓兵下了车,我也只得抱了祥哥儿下来。赶车的仍旧赶着牲口向前走。走不到一箭之地,那边便来了五六个彪形汉子,手执着明晃晃的对子大刀;奔到车前,把刀向车子里一搅,伸手把马包一提,提了出来便要走。此时那弓兵和赶车的都站在路旁,行所无事,任其所为。我见他要走了,因向前说道:“好汉,且慢着。东西你只管拿去。内中有一个小包裹,是这两个小孩子的衣服,你拿去也没用,请你把他留了,免得两个孩子受冷,便是好汉们的阴德了。”那强盗果然就地打开了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来,又打开看了一看,才提起马包,大踏步向树林子里去了。我们仍旧上车前行。那弓兵和那赶车的说起:“这一伙人是从赤屯跟了来的,大约是瞥见那包银子之故。”赶车的道:“我和你懂得规矩的。我很怕这位老客,他是南边来的,不懂事,闹出乱子来。”我道:“闹甚么乱子呢?”弓兵道:“这一路的好汉,只要东西,不伤人。若是和他争论抢夺,他便是一wom刀一个!”我道:“那么我问他讨还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样呢?”赶车的道:“是啊,从来没听见过遇了好汉,可以讨得情的。”一路说着,加上几鞭,直到定更时分,方才赶回汶水桥。
正是:只为穷途怜幼稚,致教强盗发慈悲。未知到了汶水桥之后,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