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zhuó]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衣锦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下则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看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春闲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
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带水。
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
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宫未,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
抬来抬去,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过下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余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龙门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恩道:“干乡万里,来到此间,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勾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河,只买酒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间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人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呵我吃茶。身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下着。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人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等的相识来了。”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茶来。”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二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让。”便做个意头,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
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述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厂我若干房钱不肯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请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乱语,便道:“你要我大,再与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往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我有韩信之忐,你无漂母之仁。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白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床铺上,也睡上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处。正在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