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关键词
1,文质
此篇序言首二节含有文质论的思想,文胜质的进化的文学观。文质的观念,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有着极深的思想渊源。“文”,代表着阴柔、精细、唯美、婉约、情致、繁复、心灵甚至有时就是“游戏”;“质”则象征着刚健、粗犷、质朴、格局、力量、价值、理想或者充满阳刚的气息。文与质构成了文学世界观的框架。这篇序所展现的“文质相济”的文学观,是六朝时期人们对于质文关系辨析日深的一种体现。
“质文观”也可以流观中国文章史。中国文章的“两圈”:由先秦到两宋,为一圈。先是质胜,《周易》,《国语》,孟子,《史》,《汉》,诸子,都是力量充沛。六朝是小赋与骈文的世界,绮丽哀感,走向文胜。唐文是典型的士人文学,是士人内在生命的表达,《伯夷颂》《答李翊书》,特立独行,豪杰之士。古文运动破除形式主义、辞藻优势,推崇风骨。宋代文章,文质兼美,讲气骨,也讲意境,追求士大夫自主的心灵世界,如《秋声赋》。
由宋元而近代,为另一圈。明清最好的是小品。代表是张岱与张大复,特具阴柔之美,对文人士大夫幽深心灵的发现,以文取胜。如袁枚,以趣与灵胜。直到晚清文章,龚自珍,曾国藩,孙诒让,张之洞,冯桂芬,郑观应等,进入质胜的时代,讲究经世致用,缺点也是过于质。现代“文”仍讲究“文”,少质,未来应是文质并重。第二圈并未完成。
2,“骚赋二元”
钱穆《读文选》指出:“骚赋二体,直探文心,有阐微导正之功。”[1]骚、赋这两种文体,同为古诗之“流”,代表着诗(太极)这一原初态的文明成果在后世的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赋”以体物为主,展现诗人心中盛开着的物量世界之“花”;“骚”以抒情为主,吐露诗人心中盛开着的心灵情感之“花”。前者是对客观世界的宽度、广度以及细部的穷形尽相地描摹;后者则是对心灵世界的高度、深度的烛照和持续启掘。骚与赋共同构成中国文学健康发展的两只“轮子”。《文选序》第五节中的骚赋二元观乃是昭明太子很好的眼光。
问题分析
1,怎样理解第一段的“文”?“文”这一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有极宽泛的涵义,当古人用“文”专指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作品)之时,它已经有过一段很长的历史。如刘永济先生就曾经把“文”的古意归约为六种:一曰经纬天地,二曰国之礼法,三曰古之遗文,四曰文德,五曰华饰,六曰书名、文辞。[2]此序首段中“文”字凡六见,即有五种不同的涵义,依次为:文饰、文献、纹理、文明和文章。多样而精细的概念划分,为我们展示了南朝士人对世界丰富细腻的感知和体悟能力。
2,怎样理解“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
此句是萧统对选“文”特征与标准的浓缩和概括。“事”,就事实来说;“义”,按道理来讲。“事”、“义”对举,属于骈文典型的互文见义的写法。在萧统看来,好的文章,必是需要经过作者的“沈思”,且具有完整的结构(是“篇翰”而非“篇章”)、清晰的肌理、纷呈的文采——总之是须如“黼黻”般精美的“绣物织品”。在这种求真、求善、求美的倾向背后,我们已然能够窥见一种“美的自觉”或者说“文学性的觉醒”。当然在理解这种觉醒的同时,必须结合整部《文选》辨证地看待,也即破除所谓“纯文学的神化”——因为萧统举起的并非一杆“纯文学”的大旗,各种日常实用文体都被纳入《文选》搜罗的视野——中国文学始终为“杂文学”的天下。
集评
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卑弱。《文选序》斯可见矣。如李陵书苏武,五言皆伪,而不能辨。今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以知其余人忽遗者多矣。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宋 苏轼《东坡志林》)
极耳目之广,尽权衡之公,?其尤殊,成一编之书,凡三十巻,诏诸不朽,不可无述也。二气絪缊,太和保合,灵而人、秀而文,经纶乎事业,发挥乎天人。崇庳间陈,醇驳互见,未易一概言也。绩学种文之士,傥将淹今古而观之,则必有去取焉、有褒贬焉、有明而无厚也,有决而非同也。海纳川涵,葢所未暇;而采摘孔翠,?擢犀[xī]象,吾亦于其善者而已。(宋 唐士耻《灵岩集》巻三《梁文选序》)
宋时学者不解文铨,妄加参驳,谓统拙文陋识,去取违宜。若董仲舒之对制,刘向之叙《战国策》,王羲之之记兰亭,陶渊明之赋闲情,则遗而不録。相如赋上林,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叙玉树青葱,则概收之,而不辨其谬。以此谯统暴瑕掩瑜,不原作述之旨。统不云乎:若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今之所撰,抑又略诸。盖能文固先于立意,而立意者未必专于为文。故议关国是,事载史官,虽董贾之言,亦所不采;若体属词章,思归藻翰,即扬雄符命,又何择焉?大抵选例崇葩华而略简澹,执规觚而齐体裁。……愚尝谓《文选》一书,譬[pì]之园林也,怪石蟠松,竒花异卉,以延赏适而已;楩楠豫章,非所植也。又譬则散乐焉,呉趋楚舞,擫管弹丝,以娯眺听而已;而一唱三叹,以雅以南,非所陈也。述作之?,机轴存焉。执是而求,则羣疑可释矣。(明 田汝成《汉文选序》,载明贺复征《文章辩体汇选》巻二百九十一)
《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部之准绳,而淆乱芜秽,不可殚诘,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浏览诸集,-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清 章学诚《文史通义》)
熟精文选理。《文选》篇篇有理,温柔敦厚作诗,故具有深藴。妄人自不求精也。(清 何焯《义门读书记》)
后世文人,有心于为文而其文益陋。如古人之为文,未尝有心于为文,而自不能以不文。萧统议老庄管孟四子之文,而谓其立意为之,则是有心于为矣。以文而待四子,且不可;况又谓之“立意”乎!其说陋矣。(宋 魏天应编选、林子长笺觧《论学绳尺》巻七)
问:萧《选》一书,唐人奉为鸿宝,杜诗云熟精文选理,请问其理安在?
王渔洋答:唐人尚《文选》学,李善注《文选》最善。其学本于曹宪,此其昉也。杜诗云云,亦是尔时风气。至韩退之出则风气大变矣。苏子瞻极斥昭明,至以为小儿强作解事,亦风气递嬗使然。然《文选》学终不可废。而五言诗尤为正始,犹方圆之规矩也。理字似不必深求其解。
张历友答:文之有选,自萧维摩始也。彼其括综百家,驰骋千载,弥纶天地,缠络万品,撮道艺之英华,搜群言之隐赜,义以汇举,事以羣分,所谓略其芜秽,览其精英,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观其自序,思过半矣。少陵所云熟精其理者,亦约略言之,盖唐人犹有六朝余习,故以《文选》为论衡枕秘,举世咸尚此编,非必如宋人所云理也。(清 郎廷槐编《师友诗传録》)
专名为文,必沈思翰藻而后可也。(清 阮元《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后》)
六艺附庸,蔚为大国,江河万古,精爽宏多矣。精神足以不朽。三十卷之书,遂与六经并寿。吾师吴和甫少宰尝深论之,比之菽粟之于珠玉也。(清 李兆洛《骈体文钞》卷二十一引谭献评语)
昭明此序,别篇章于经、史、子书而外,所以为文学别为一部,乃后世选文家之准的也。(近代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词旨渊懿,于文章遽变之源流,实确有所见。至以藻采为文,故经子大文转不选录,自是六朝风习,当分别观之。(近代 高步瀛《南北朝文举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