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辛弃疾“归正”南宋的第一年,也即1162年,声名狼藉的高宗赵构传位给侄儿赵昚(孝宗),退居深宫作太上皇。
孝宗是南宋最想有所作为,也是惟一有匡扶之志的君主,即位不久就为岳飞冤案平反昭雪,主战派张浚、虞允文等人得到重用,同时准备进行隆兴(孝宗年号)北伐。南宋的天空,一度弥漫着光明的幻影,言论也变得多维而自由。辛弃疾企图把握住这个机会,实现自己的军国抱负,他像一个设计师那样,勾画着熠熠生辉的军防图,向皇帝呈送了平生每一份收复失地的计划书——《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分析了两淮的攻守形势,论述了两淮在国防上的重要性。不过朝廷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存在。主战派急于事功,企图旦夕之间摧毁金国,最终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向金国出击,溃败于符离(宿州旧称,史称“符离之溃”),“隆兴北伐”结束。
北伐战争失败之后,主战派失去了政治优势,纷纷离朝,主和派再次当权。
日子就如一册黄历,一页一页翻过去。时光中没有一座象征着精神的巍峨高山。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四年。这时辛弃疾已经26岁。辛弃疾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困畜,不能在笼中久等。在生命苍白之前,他必须表达。于是,在忧郁和无奈中再次拿起如椽巨笔,向朝廷献上了他关于收复失地的篇幅最大的奏疏——《美芹十论》。在这部洋洋数万言的奏疏中,他以激情的视野,描绘了金国内部政治民族的种种矛盾和对外的军事危机,阐明了我方的优势,提出了一系列的强国策略,又借用唐太宗“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的豪呼,警醒朝廷放弃屈辱求和。他觉得自己的奏疏,已为对敌的道路建立了逻辑关系,勾画了具体可行的场景。然而令人茫然无措的是,奏疏如同往昔一样,被泛黄的日历埋葬。孝宗的退缩畏惧和太上皇的掣肘,最终使北伐成为泡影,气势磅礴的金石华章迷失在无数的奏章之中,至高无上的精神表达,被迫终止在言说的棋局之上。主战主和的双方在棋局的两边摆出阵势,下一盘永远没有胜负的僵局。
辛弃疾的冷遇,十分令人同情。与无数的时代知识分子没有自由言说的权力,声音被强烈的政治力量封杀不同,辛弃疾可以站在棋盘的一边,选择支持的一方摇旗呐喊。只是摇旗呐喊的人哪怕把嗓子叫破,也无济于事。我在叙述辛弃疾的时候,常常有将手伸进历史的欲望,如果我的手有幸抵达八百年前的南宋,一定给辛弃疾一盒草珊湖含片,清音润喉,而我能为他做的也仅此而已。
《美芹十论》没有在收复失地中派上用场,但他桀骜不驯的才华却从《美芹十论》中透了出来,人们认识到了他卓越的能力,孝宗本人也对他趋向于同情和回护。孝宗想用他,但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掌握着苍生命运的孝宗始终没有将他放在匡复社稷的关键职位上。
又过了三年,他得到了一个品位稍高一点的闲职——建康通判(属于知府的幕僚官)。建康,是六朝繁华盛地,词人周邦彦称它为“佳丽地”。斜阳、飞鸟在诉说着旧时兴亡的哀伤,然而江头巨浪拍打的孤城却在诉说着一个个体生命的哀伤。
辛弃疾的大部分时间被消磨在酒筵歌席之上,目光中游动着穿不透黑夜的忧郁,翅膀被捆绑而不能飞翔。在那样的年月,做一只飞翔的大鹏是困难的。
命运牵制着人,而命运还要让辛弃疾在这样的闲职上待多久,他一点底也没有。没有投枪,只有笔的辛弃疾又一连上呈了三篇布防北伐的奏疏。奏疏从朝廷中传出来,嫉恨他的人不免对他这个“归正”的“北人”不断上疏的目的表示猜疑。他在辞中,表现了惊人的痛苦。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
说不出的抑郁苦闷,怀想吁唏,即便把栏杆拍遍也无济于事。
他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朝廷让他这只大鹏,横绝天空。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满江红。
英雄在混浊的世界里,就如一只折翅的麻雀。
又过了两年,他终于成功地被赵昚召见了一次。与赵昚讨论了南北局势问题。同时,他把《美芹十论》改写成九篇论文,取名《九议》,献给当时的主战派宰相虞允文,企图走上层路线。虞允文对他很赏识,他因此离开了建康,被留在临安,做了“京官”。然而,在临安待久了,也就知道南宋朝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偏安的小朝廷,并无收复失地的能力,也无收复失地的信心,所以此后好多年,他干脆不再上疏了,甚至想到放浪湖山,不谈国事。
醉中休问,断肠桃叶消息!——念奴娇
只是无事的时候,常往北国眺望,泪眼迷蒙。